“五四”青年节本来是个大节日,可对于我更有纪念意义。二零零六年五月四日是我拜沈鹏先生为师的日子。记得那一年的四月中旬,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你是刘福桥先生吧?我是沈鹏啊,我收到你写的文章啦,你真是很有研究精神啊!你可下大功夫啦!你记一个电话,过几天你先收我一个东西,到时你就跟他联系,我再约你。” 放下电话我心里十分兴奋,甚至于不知所措,难到我梦寐以求的拜沈鹏先生为师的理想就要实现了吗?那几天我一直在期待与兴奋的情绪中度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收到了沈鹏先生给我邮寄的东西,是一个书写十分精湛的手札:“福桥先生,大作收读,感谢您长时期对拙书的悉心关注,八十六句古风在新出版诗词选中已改题为徐霞客歌,尊文如果能略为结合诗作当更有味,记得作书时用的一枝长锋羊毫极细颇难驾驭,但也由此生效果,作品不足之处亦希评正。即颂 时绥 沈鹏四月十日”。多么珍贵的手札,多么谦逊的沈老!其书法拙雅、韵致、古秀陈香。看着这个手札我甚至于想到了陆机的平复帖。我按照沈老给我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沈老的家庭秘书张静女士,她说话还是那么轻松,笑声朗朗,她说:“五月四号上午十点,沈先生在家等你。他住海淀区,到时再联系。”于是我天天盼着五月四日的到来。那时我提前两天就到了北京,住在海淀区我四弟的一个姓徐的朋友的寓所里。五月四日,我很早就起床吃饭上路,按照张秘书指示的路线:经妇产科医院院、航天大楼然后左拐右拐就到了一个十分幽静的小区。小区内鸟语花香,不啻为这个闹市里的世外桃源:一个精致的小花园里,种植着各种造型别致的树木和奇花异草;前边是几排四五层高古色古香的楼房,沈老的家就住在这个小花园前的第一排。我看一看时间才九点多一点,还早着呢,就在一个长条木椅上坐下。刚坐了没有几分钟就听身后有推窗的声音:“你是刘福桥先生吗?沈先生叫你上来。”我腾地一下站起来直向沈老家里走去。三楼的左手沈老家的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沈老就站在门边第一个迎着我。他瘦瘦的弯着腰,满脸亲切的微笑着,伸出双手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脸:“福桥,你来啦!”那种温暖的感觉如在隔世。我激动的说不出话,只顾点头,大概不会有人理解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人见到他心中的艺术之神那种知遇之情的感受吧?沈老一直拉着我的手,声音轻轻的:“福桥,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叫你来,可是我的时间由不得我啊!” 沈老的家里很简朴,沙发上、书案上、桌子上到处是书。坐在沈老身边一切感到那么轻松踏实,也许是多年的书信往来彼此之间早己成为忘年交了吧。这让我突然感激起一个人来,李果先生是沈老的文字秘书,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他曾经告诉我:“你要是诚心想拜沈鹏先生为师,光靠字写的好是不行的,你最好能写几篇让他看得好的理论评论文章,那样你们才能有深入的交流。”的确不假,跟沈老坐在一起交流的话题十分广泛,有问答有聆听有畅谈:晋韵的雅丽却失于磅礴,唐宋的俊秀却失于媚俗,八大山人的旷朗与禁严,黄山谷的跌荡与灵变……正说间一位和沈老年龄相当的老夫人走过来,“来访不过二十分钟,怎么两个多小时了呢?我们还有事!”沈老拉着我的手说:“叫殷大夫,叫大姨吧!”又抬头向着老夫人微笑着说:“福桥是很诚心的!福桥是很诚心的!他还是一个校长!” 原来沈老招我于贵门是认可了我一个“诚”字,可是一个县市区的校长在沈老的眼里还是个“官”吗?我心里一顿,啊!原来“学高为师,身正是范”,校长是教师的代表,在这个大千世界中一个校长虽然没有什么地位,可他至少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直的人就不是一个骗子混子。是的,这是一个道德滑落的世界,很多人以有钱有势为能耐,有多少人还在关注人性的真伪呢?做一个平常人还好,一旦混际于名人上层,如果守不住道德的底线,很快就成为明日里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暗地里狗偷猫窃比平常人更坏的坏人。自从沈老那句话之后,我再也没有了以前在大场面上的那种卑微和寒酸,我感受到了一种做人的堂堂正正。 沈老还是拉着我的手说:“不急,来一趟不容易,有什么事我们做完。”于是我赶快把带来的作品让沈老看请求指点,沈老一边看一边评价指点,多数是“好”“不错”之类。最后我把写的唐诗二十四首长卷摆在了沈老的书案上,沈老认真看了一会立即用高八度的声音说:“好!笔精墨妙!笔精墨妙!我要给你写字!”声音是那么响亮,有力。本来老夫人出来是下逐客令的,家里所有的人都似有所动,可是沈老只一句话,全家人像中了定身法似的顿时鸦雀无声。这时的沈老好像立即精神了十倍,在屋里的书柜前走来走去,步子也轻快起来,面色绯红,那满头特有的稀疏飘零颤微微的白发尤为让人注目——似仙似圣。服务人员开始研墨,一方硕大的金丝端视,一把明清时期的紫铜滴水壶,一锭又粗又高黢黑的古墨。那研墨的感觉象油一样,大约十几分钟墨研好了。沈老拿起一枝笔轻轻沾了几点水,又轻轻的在墨池里试了几试。只这几个动作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古人用来表述艺术品价格的一个词“润格”,没有比沈老这几个动作来诠释“润”的意义更恰当的啦!是啊,要是“咕嘟咕嘟”大半碗,大笔一戳这与“润”的意义有何关系?沈老几乎是一挥而就,用隶书加行书的格式在手卷的头上给我写下了“刘福桥书唐人诗上接魏晋笔精墨妙”的高度评价。看沈老写字真是大长见识,从起笔到落笔从起首章到落脚章真可谓“多一分则过之,少一分则缺之”,是那么的恰如其分,这更增加了我心中的敬仰之情。字写好了,我赶快提出了我的中心思想“拜师”。我有些胆怯地说:“沈老,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拜您老为师,做您老的入室弟子!”沈老立即说到:“叫你来就这么个意思吧,我也没怎么搞过,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啊!沈老这不就是答应我了!可是我的脑子突然不知所措,原想是沈老叫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可现在是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突然想起古时候拜师不就是给师父磕头吗?于是我赶快说道:“沈老,我给您磕头吧!”沈老没吱声,家里有人说:现在不搞那一套,知道这么个意思就行了。可我的心里不蹋实,就赶快给沈老搬一把椅子。我以最古老最壮严最真诚的方式给沈老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又请沈老夫人和沈老并坐,又一次端端正正磕一个头,于是圆满了我从起心拜师到入门磕头历时八年的拜师大愿。我志得意满从沈老家里走出来已经是十点多钟了。后来有朋友批评我说拜师的过程太草率,只几张照片是不够的。想来沈老那时说的话是多么为我着想,“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也没怎么搞过”,大概按现在的做法应该有见证人媒体人场面人下贴子之类吧,以便社会承认。后来在国家画院成立沈鹏书法精英班的时候,按要求只有中书协理事才能入班,而沈老唯一推荐的一个人就是我,我是沈鹏先生入室弟子这件事因沈先生而公开,才得以大家的认可。 道之存焉德之成焉,天若成之失之必得,天若损之得之必失。只要我们所做的事业是善的正义的尤其是合乎道的规则,那就尽管努力去做,何必患得患失呢! 沈鹏先生的书法是前无古人的。说其前无古人是因为他把书法通过笔墨纸的表现使毛的效果,擦的效果,飞白的效果,虫蛀的效果一寓于书,他把书法的个体元素线条的变化,字形的变化,章法的变化一寓于书。他更能将书法之气的开合,灵便运用,道法自如。沈先生曾讲过这样一句话:“我一生在研究的一件事,就是古人所讲的一句话,使书法之气通于隔行!”古往今来能这样去研究的书法大家又有几人呢?对于沈先生的书法世人评之亦常有微词,那多是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是沈先生作品集上的作品而不是真迹。这个差别很大,因为作品集上的作品毛的,擦的,飞白的,扭缠的效果全看不到,尤其是气的开合贯串更看不到,这就很难产生艺术共鸣。沈先生的字古意昂然有人却偏偏在他的字中找流畅、隽秀、有力,这就像在老树皴皮的古柏上找杨柳拂风的美岂不是妄想? 如果说沈鹏先生是一个书法家,那他首先是一个学者,一个传统文化的纪承者和创造者。他潜心治学,知行如一,深居简出。在后来去看望沈先生的过程,有一次我问先生:“我现在做校长空余时间很少,我想辞去校长专心搞书法艺术如何?”先生认真地说:“你不要这样想。孔子讲‘游于艺’,古人有言‘艺成者下,德成者上’。社会就是一个大章法,这个大章法完全可以融于书法。‘游于艺’并不是说写不出好东西,而恰恰古代的大书法家都是在治学治世的过程中创作了无以伦比的艺术,你看毛泽东的草书世人能达到吗?”这就是沈鹏先生的治学创艺观,他的艺术作品艺术思想深深地影响着我。 我们总会拿古人的作品来比现代人,百千年之后的人也会拿我们比他们,可是现在的人能与古人同光合珍光耀艺苑而成为后人学习的榜样的沈鹏先生当列其中矣。 应朋友之邀记录下这篇当年拜沈鹏先生的文字,洋洋草草,记事叙文,忝列成章,以期友者阅者一哂噫! 二0二O年五月四日夜刘福桥于如如堂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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